Ⅰ 請評價一下餘光中的《聽聽那冷雨》
聽聽冷雨,韻味無窮。雨在一般文章中,是看的,或者主要是看的。而這里,作者卻在文章一開頭就提醒讀者,我這個雨是聽的;其次,聽雨,就是聽覺感受,怎麼又聽出個「冷」的感覺來?敏感的讀者就要想想了,為什麼不看雨呢?杜甫、茅盾、余秋雨寫雨不都是以看為主的嗎?這是餘光中的選擇,且看他怎麼個聽法,聽出了怎樣的美感?
他寫春寒「料料峭峭」,雨聲是「淋淋漓漓」、「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濕濕」。一眼可以看出,有意用了這么多的疊詞。其中蘊含著什麼韻味?第一,是不是有一種春寒料峭中憂郁的感覺?不錯,「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而雨是「冷」的,作者要躲也躲不過。第二,這種憂郁是不是一時的?因雨而來,隨雨而去的?好像不那麼簡單。因為作者說了,就是在夢里,也躲不過,也打著一把傘。這就是說,雨所承載的憂郁是魂牽夢繞的,是心靈無法解脫的。第三,用了這么多疊詞,是不是為了表現情緒的特點?是的,下面這樣的疊詞還更多,疊詞的使用可能會喚醒一種纏綿的感覺。第四,這是不是一般纏綿的感覺?好像不完全是,而是一種帶著古典詩詞韻味的纏綿的感覺。用一系列疊詞表現纏綿的情感,是不是令人想到一個女詞人的名作?可能的。不過,現在還不能完全肯定。
接下去,寫他每天回家,從金門街到廈門街是回家。這是敘事成分,也是這篇為抒情所充溢的散文中一條敘事的暗線。作家調動起他二十多年的生命記憶,神思飛越,才氣橫溢,不可羈勒。作者不著痕跡地為汪洋恣肆的情緒安排了一條敘事的線索,那就是回家,從金門街到廈門街直到自己巷子深處的家。一切思緒都在這個過程中,走到家了,思緒和文章就結束了。路是很短的,單純的,但思緒是綿長的,復雜的。這好像為一幅畫設計了一個畫框。
為什麼有這么多的思緒?因為從金門街到廈門街很容易,但是從金門街到廈門街卻遙遙無期,這是鄉愁的郁積。這種鄉愁,當然有政治性,但是餘光中濃郁的鄉愁,就集中在另一個焦點上了。他說自己在細雨中「走入霏霏」,更「想入非非」。這里暗用了一個文化典故,是《詩經》里的名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接著說到漢字的「雨」,贊嘆漢字象形的精彩,從那四個點,就聽出了「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瀝淅瀝淅瀝」。這里又一次用了疊詞,顯然是要表現聽覺的美,經營「雨」在聽覺上的詩意。這無疑是本文藝術追求的主導意向。但是,餘光中在突出雨的聽覺美的同時,也著意在其他感覺方面加以陪襯。請看:
聽聽,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
這幾乎把聽覺、視覺、嗅覺乃至味覺全盤調動起來,和觸覺之冷融為一體。但是,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在聽覺上表現雨的美感,也就是鄉愁的詩意。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詩意呢?
清明這季雨。雨是女性。應該最富於感性。雨氣空濛而迷幻,細細嗅嗅,清清爽爽新新。
這一下明確了,這種詩意,具有女性美,又是這樣的疊詞結構,和李清照的《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如出一轍。餘光中就是要把雨引起的鄉愁,不但定位在古典詩歌的韻味上,而且定位在古典詩歌的節奏上,尤其是李清照式的節奏和漢語和特殊韻律上:
雨不但可嗅,可觀,更可以聽。聽聽那冷雨。聽雨,只要不是石破天驚的台風暴雨,在聽覺上總是一種美感。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凄涼,凄清,凄楚。於今在島上回味,則在凄楚之外,更籠上一層凄迷。
這種凄迷之美,不但來自生活,而且來自古典美學傳統。梧桐,細雨,點點,滴滴,是李清照詞中的意象,而雨打荷葉之聲,則典出韓愈《盆池五首之一》:「莫道盆池作不成,藕檔初種已齊生。從今有雨君須記,來聽蕭蕭打葉聲。」因而餘光中的鄉愁是一種文化,而且不是一般的文化,而是古典文化。在活用古典詩意和節奏方面,可以說是左右逢源,涉筆成趣。其詩意的典故可能有過分密集之嫌了,詩的韻味已經相當飽和了,但王禹偁的散文《竹樓聽雨》又被結合進來。這是信筆拈來、不忍割愛嗎?不是。這是一筆相當自然的過渡。因為,餘光中要藉助他的聽雨,轉入在屋頂上聽雨。他說:
雨打在樹上——瓦上,韻律都清脆可聽。尤其是鏗鏗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樂,屬於中國。
為什麼一定要牽出屋瓦來?在梧桐上,在荷葉上,不是已經很美了嗎?因為完全引用那古典的聽覺之美,還不足以表現當時台北的特點。文章中有兩點須留意:第一,文章中,反復提到雨打在屋瓦上,而且老是說日式的屋瓦。其實嚴格地說,應該是中式的,因為日式的瓦屋頂,是從中國模仿過去的。日本統治台灣五十年,建築了許多類似中國瓦屋的房子。第二,文中有一句:「台北你怎麼一下子長高了。」前面還有一句:「不久公寓的時代來臨。」這是指上世紀七十年代台北城市現代化,瓦屋頂迅速消失。公寓是西式高樓,平頂,因而下起雨來,就聽不到雨聲了。「瓦的音樂竟成了絕響。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歷史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歷史的記憶。」觸發餘光中凄涼之感的,不僅僅是傳統建築風格即將消失,而且是傳統文化詩意的消失:
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減了咯咯,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要聽雞叫,只有去《詩經》的韻里尋找。
就連屋頂的消失,都寫得很美,一連幾組疊詞,都是聲音的美,相當精緻。餘光中的古典文化修養,聲情並茂,甚至給苛刻的評論家(董橋)以露才揚己、缺乏克制的印象。但是從全文看來,這還只是一個方面,甚至可以說還不是最精彩的部分。因為這畢竟是古典的追尋,古典語言修養的流露。而餘光中是一個當代詩人,又是英語專業人士,他還有另方面的才華,在超越古典的方面尋找表現形式,那就是雨打在屋瓦上的現代感覺和現代美學語言的創造:
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
如果說「瓣」作為量詞還具有漢語的特點的話,那麼「輕輕重重輕輕」,就是西方的詩的節奏特點了。中國古典詩歌的音樂性表徵是平仄,平平仄仄平平,而英語、俄語詩歌的節奏則講究輕重交替。中學語文課中高爾基的《海燕》就是這樣的,只是一翻譯就把輕重格律淹沒了。
從這里開始,中國古典詩歌的音樂性和西方詩歌的音樂性開始交融。
(雨)夾著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槽與屋檐潺潺瀉下,各種敲擊音與滑密織成網,誰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輪。
「敲擊音」、「滑音」,是鋼琴演奏的術語,詩化、音樂化的西方成分越來越明顯。把聽覺的舒暢轉化為觸覺的按摩,這種修辭方式,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是少見的,倒是在西方現代詩歌中比較常見。下面文字中西方詩歌的修辭色彩就更濃郁了:
「下雨了」,溫柔的灰美人來了,她冰冰的纖手在屋頂拂弄著無數的黑鍵啊灰鍵,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黃昏。
這里的修辭核心當然還是聽覺的音樂性,內涵是中國傳統的屋瓦,在修辭上卻是西方詩歌中常用的多層次的暗喻手法。復合性的暗喻之間,不但沒有互相干擾,而且結合得當嚴密。第一,把雨聲之美比作鋼琴演奏;第二,把演奏者比作美人;第三,把美人說成是灰色的(聯想到西方童話中的「灰姑娘」),和雨天的陰暗光線統一;第四,加上定語「溫柔的」,和綿綿細雨的聯想溝通;第五,由於是鋼琴演奏,屋瓦順理成章地成了琴健,黑和灰的形容,和鋼琴上的黑鍵白鍵相稱;第六,把雨的下落比作美人的纖手,把冷雨轉化為「冰冰的感覺「;第七,把這一切綜合起來,把一個下午的雨,轉化為一場鋼琴樂章的演奏,「奏成了黃昏」,說是雨聲如音樂,美好得讓人忘記了時間。
讀《聽聽那冷雨》,不僅會使你動於心,而且會讓你感於形,爽於口,悅於耳,極富感性體驗。本文最見特色的另—種美質就是創造了一種語言美的極致。一是利用漢字特有的聲韻特點,造成一種極富音樂感的音韻美質。他用新奇大膽的疊片語合,寫雨形、雨態、雨聲、雨情,「淅淅瀝瀝」,「淋淋漓漓」,「清清爽爽新新」。「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寫得情意纏綿,音韻纏綿,讀起來特有韻味,品起來也特有情味。創造性的疊詞連綿把一個「雨」字,從形到意到神,描畫得遂情遂意,融情融意:「譬如憑空寫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瀝淅瀝淅瀝,一切雲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把「漢族的心靈,祖先的回憶和希望」都寄託在這特能代表漢字美質的「雨」字上。作者還巧妙地建構一種諧音辭格,「風里雨里,走入霏霏,想入非非」,「隔著千山萬山,千傘方傘」,形成妙手天成的意韻效果。將「凄涼、凄清、凄楚、凄迷」這樣的近義詞連用,也使得詞意的傳情效果特別細膩、深切。「嗅嗅、聞聞、舔舔」這種感覺借移手法的運用,這樣一種特別的詞語設置,看似無理,卻特有情,都使語句產生了奇妙的藝術效果。二是詩化的言語描述方式,更是創造了一種醉人的意境美。或將概述性語言形象化造成意境,「饒你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不起三番五次的風吹雨打」,「一顆敏感心靈的一生,樓上,江上,廟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或用擬喻描述,把實景虛幻化,構成美妙詩境,以寄託纏綿詩思。「雨來了,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座城市,蒼茫的屋頂,遠遠近近,一張張敲打過去,古老的琴,那細細密密的節奏,單調里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或借用,或化用古詩詞入文,也使得文中憑添幾分詩意。「寫景若要出色,得有點詩人的本領,敘事若要生動,得有點小說家的才能,而進一步若要抒情,則更須詩人之筆。生活中的感性要變成筆端的感性,還得善於捕捉意象,安排聲調。」1餘光中是詩人兼散文家的,他用詩人豐富奇妙的想像,用詩人形象化的抒情語言來寫散文。在他的筆下,雨是光、色、聲、味俱全。料料峭峭、淋淋漓漓,敲打這城市,像敲打一架古老的琴,一張張的敲過去,細細密密—-清清楚楚的雨形。淅淅瀝瀝,滴滴點點滴滴,像母親唱的搖籃曲,像千百頭蠶嚙食桑葉,細細瑣瑣屑屑--清清晰晰的聲音。而清清爽爽新新,有一點點薄荷的香味,淡淡土腥氣,--這又是真真切切的味。瀟瀟冷雨,潮潮濕濕,凄涼,凄清,凄楚,再籠上一層凄迷--簡直是可觸可摸可感。除此以外,無論疏雨滴梧桐、驟雨打荷葉,還是雨打竹樓、雨打樹上瓦上,其韻律都清脆動聽;也可以讓讀者隨著他一同去舔舔冷雨,嗅嗅聞聞雨味、雨氣,感受那雨趣、雨韻、雨的生息與靈性。作者是全方位、多角度、長鏡頭地作雨景描畫的,既充分展示出了客觀世界的厚實性,又巧妙地表現了主觀感受的強烈性和鮮明性,更是盡情地顯示出作者情感世界的豐富與深厚。
Ⅱ 語文課,這句話講述的是什麼意思
講的是一種態度,或者說一種境界。
是一種淡然,坦然的胸懷的人生境界。
與世無爭的態度。
Ⅲ 蘇教版古詩
詠 荷 詩·詞·文
【詠白蓮(其二)】 唐·皮日休
細嗅深看暗斷腸,從今無意愛紅芳。
折來只合瓊為客,把種應須玉甃塘。
向日但疑酥滴水,含風渾訝雪生香。
吳王台下開多少,遙似西施上素妝。 【蓮】 唐·唐彥謙
新蓮映多浦,迢遞綠塘東。
靜影搖波月,寒香映水風。
金塵飄落蕊,玉露洗殘紅。
看著余芳少,無人問的中。 【獨芙蓉】 唐·王貞白
方塘清曉鏡,獨照玉容秋。
蠹芰不相采,斂蘋空自愁。
日斜還顧影,風起強垂頭。
芳意羨何物,雙雙鸂鶒游。
【菩薩蠻】 荷花 宋·陳與義
南軒面對芙蓉浦,宜風宜月還宜雨。
紅少綠多時,簾前光景奇。
繩床烏木幾,盡日繁香里。
睡起一篇新,與花作主人。 【卜運算元】 荷花 宋·辛棄疾
紅粉靚梳妝,翠蓋低風雨。
占斷人間六月涼,期月鴦浦。
根底藕絲長,花里蓮心苦。
只為風流有許愁,更襯佳人涉。 【南鄉子】 李絢
乘彩舫,過蓮塘,
棹歌驚起睡鴛鴦。
游女帶花偎伴笑,
爭窈窕,竟折團荷遮晚照。
【高荷】 唐·元稹
種藕百餘根,高荷才四葉。
颭閃碧雲扇,團圓青玉疊。
亭亭自抬舉,鼎鼎難藏 。
不學著水荃,一生長怗怗。 【荷花】 唐·李商隱
都無色可並,不奈此香何。
瑤席乘涼設,金羈落晚過。
回衾燈照綺,渡襪水沾羅。
預想前秋別,離居夢棹歌。 【醉桃源】 芙蓉 宋·吳文英
青春花姊不同時。凄涼生較遲。
艷妝臨水最相宜。風來吹綉漪。
驚舊事,問長眉。月明仙夢回。
憑欄人但覺秋肥。花愁人不知。
【五律 荷】 清·納蘭性德
魚戲葉田田,鳧飛唱采蓮。
白裁肪玉瓣,紅翦彩霞箋。
出浴亭亭媚,凌波步步妍。
美人憐並蒂,常綉枕函邊。 【秋蓮】 元·劉因
瘦影亭亭不自容,淡香杳杳欲誰通。
不堪翠減紅銷際,更在江清月冷中。
擬欲青房全晚節,豈知白露已秋風。
盛衰老眼依然在,莫放扁舟酒易空。 【卜運算元 詠蓮】 清·吳綃
誰種白蓮花。秋到花開處。
陶令騰騰醉欲歸。香滿廬山路。
莫笑出青泥。心凈還如許。
一片琉璃照相館影空。常向波中住。
【詠同心蓮】 昭明太子
江南采蓮處,照灼本足觀。
況等連枝樹,俱耀紫莖端。
同逾並根草,雙異獨鳴鸞。
以茲代萱草,必使愁人歡。 【奉和錢七兄曹長盆池所植】 唐·韓愈
翻翻江浦荷,而今生在此。
擢擢菰葉長,芳根復誰徙。
露涵兩鮮翠,風盪相磨倚。
但取主人知,誰言盆盎是。 【題白蓮】 唐·白居易
素房含露玉冠鮮,紺葉搖風鈿扇圓。
本是吳州供進藕,今為伊水寄生蓮。
移根到此三千里,結子經今六七年。
不獨池中花故舊,兼乘舊日採花船。
【小庭水植率爾成詩】 錢微
泓然一缶水,下與坳塘接。
青菰八九枝,圓荷四五葉。
動搖香風至,顧盼野心愜。
行可采芙蓉,長江詎雲涉。 【南軒盆植重台蓮移種池】 宋·梅堯臣
彤雲赤霧生綠房,朝霞變蕊朱粉光。
白玉入泥不滿盎,羽蓋裹露明目口。
濁水一石亂蛙龜,鑿池五丈如斗方。
萍根科斗得自在,荷芰明年出水央。 【房蓮】 宋·司馬光
Ⅳ 詞語接龍文華英語接龍下一個是什麼
聽聽冷雨,韻味無窮。雨在一般文章中,是看的,或者主要是看的。而這里,作者卻在文章一開頭就提醒讀者,我這個雨是聽的;其次,聽雨,就是聽覺感受,怎麼又聽出個「冷」的感覺來?敏感的讀者就要想想了,為什麼不看雨呢?杜甫、茅盾、余秋雨寫雨不都是以看為主的嗎?這是餘光中的選擇,且看他怎麼個聽法,聽出了怎樣的美感?
他寫春寒「料料峭峭」,雨聲是「淋淋漓漓」、「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濕濕」。一眼可以看出,有意用了這么多的疊詞。其中蘊含著什麼韻味?第一,是不是有一種春寒料峭中憂郁的感覺?不錯,「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而雨是「冷」的,作者要躲也躲不過。第二,這種憂郁是不是一時的?因雨而來,隨雨而去的?好像不那麼簡單。因為作者說了,就是在夢里,也躲不過,也打著一把傘。這就是說,雨所承載的憂郁是魂牽夢繞的,是心靈無法解脫的。第三,用了這么多疊詞,是不是為了表現情緒的特點?是的,下面這樣的疊詞還更多,疊詞的使用可能會喚醒一種纏綿的感覺。第四,這是不是一般纏綿的感覺?好像不完全是,而是一種帶著古典詩詞韻味的纏綿的感覺。用一系列疊詞表現纏綿的情感,是不是令人想到一個女詞人的名作?可能的。不過,現在還不能完全肯定。
接下去,寫他每天回家,從金門街到廈門街是回家。這是敘事成分,也是這篇為抒情所充溢的散文中一條敘事的暗線。作家調動起他二十多年的生命記憶,神思飛越,才氣橫溢,不可羈勒。作者不著痕跡地為汪洋恣肆的情緒安排了一條敘事的線索,那就是回家,從金門街到廈門街直到自己巷子深處的家。一切思緒都在這個過程中,走到家了,思緒和文章就結束了。路是很短的,單純的,但思緒是綿長的,復雜的。這好像為一幅畫設計了一個畫框。
為什麼有這么多的思緒?因為從金門街到廈門街很容易,但是從金門街到廈門街卻遙遙無期,這是鄉愁的郁積。這種鄉愁,當然有政治性,但是餘光中濃郁的鄉愁,就集中在另一個焦點上了。他說自己在細雨中「走入霏霏」,更「想入非非」。這里暗用了一個文化典故,是《詩經》里的名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接著說到漢字的「雨」,贊嘆漢字象形的精彩,從那四個點,就聽出了「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瀝淅瀝淅瀝」。這里又一次用了疊詞,顯然是要表現聽覺的美,經營「雨」在聽覺上的詩意。這無疑是本文藝術追求的主導意向。但是,餘光中在突出雨的聽覺美的同時,也著意在其他感覺方面加以陪襯。請看:
聽聽,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
這幾乎把聽覺、視覺、嗅覺乃至味覺全盤調動起來,和觸覺之冷融為一體。但是,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在聽覺上表現雨的美感,也就是鄉愁的詩意。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詩意呢?
清明這季雨。雨是女性。應該最富於感性。雨氣空濛而迷幻,細細嗅嗅,清清爽爽新新。
這一下明確了,這種詩意,具有女性美,又是這樣的疊詞結構,和李清照的《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如出一轍。餘光中就是要把雨引起的鄉愁,不但定位在古典詩歌的韻味上,而且定位在古典詩歌的節奏上,尤其是李清照式的節奏和漢語和特殊韻律上:
雨不但可嗅,可觀,更可以聽。聽聽那冷雨。聽雨,只要不是石破天驚的台風暴雨,在聽覺上總是一種美感。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凄涼,凄清,凄楚。於今在島上回味,則在凄楚之外,更籠上一層凄迷。
這種凄迷之美,不但來自生活,而且來自古典美學傳統。梧桐,細雨,點點,滴滴,是李清照詞中的意象,而雨打荷葉之聲,則典出韓愈《盆池五首之一》:「莫道盆池作不成,藕檔初種已齊生。從今有雨君須記,來聽蕭蕭打葉聲。」因而餘光中的鄉愁是一種文化,而且不是一般的文化,而是古典文化。在活用古典詩意和節奏方面,可以說是左右逢源,涉筆成趣。其詩意的典故可能有過分密集之嫌了,詩的韻味已經相當飽和了,但王禹偁的散文《竹樓聽雨》又被結合進來。這是信筆拈來、不忍割愛嗎?不是。這是一筆相當自然的過渡。因為,餘光中要藉助他的聽雨,轉入在屋頂上聽雨。他說:
雨打在樹上——瓦上,韻律都清脆可聽。尤其是鏗鏗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樂,屬於中國。
為什麼一定要牽出屋瓦來?在梧桐上,在荷葉上,不是已經很美了嗎?因為完全引用那古典的聽覺之美,還不足以表現當時台北的特點。文章中有兩點須留意:第一,文章中,反復提到雨打在屋瓦上,而且老是說日式的屋瓦。其實嚴格地說,應該是中式的,因為日式的瓦屋頂,是從中國模仿過去的。日本統治台灣五十年,建築了許多類似中國瓦屋的房子。第二,文中有一句:「台北你怎麼一下子長高了。」前面還有一句:「不久公寓的時代來臨。」這是指上世紀七十年代台北城市現代化,瓦屋頂迅速消失。公寓是西式高樓,平頂,因而下起雨來,就聽不到雨聲了。「瓦的音樂竟成了絕響。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歷史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歷史的記憶。」觸發餘光中凄涼之感的,不僅僅是傳統建築風格即將消失,而且是傳統文化詩意的消失:
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減了咯咯,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要聽雞叫,只有去《詩經》的韻里尋找。
就連屋頂的消失,都寫得很美,一連幾組疊詞,都是聲音的美,相當精緻。餘光中的古典文化修養,聲情並茂,甚至給苛刻的評論家(董橋)以露才揚己、缺乏克制的印象。但是從全文看來,這還只是一個方面,甚至可以說還不是最精彩的部分。因為這畢竟是古典的追尋,古典語言修養的流露。而餘光中是一個當代詩人,又是英語專業人士,他還有另方面的才華,在超越古典的方面尋找表現形式,那就是雨打在屋瓦上的現代感覺和現代美學語言的創造:
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
如果說「瓣」作為量詞還具有漢語的特點的話,那麼「輕輕重重輕輕」,就是西方的詩的節奏特點了。中國古典詩歌的音樂性表徵是平仄,平平仄仄平平,而英語、俄語詩歌的節奏則講究輕重交替。中學語文課中高爾基的《海燕》就是這樣的,只是一翻譯就把輕重格律淹沒了。
從這里開始,中國古典詩歌的音樂性和西方詩歌的音樂性開始交融。
(雨)夾著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槽與屋檐潺潺瀉下,各種敲擊音與滑密織成網,誰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輪。
「敲擊音」、「滑音」,是鋼琴演奏的術語,詩化、音樂化的西方成分越來越明顯。把聽覺的舒暢轉化為觸覺的按摩,這種修辭方式,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是少見的,倒是在西方現代詩歌中比較常見。下面文字中西方詩歌的修辭色彩就更濃郁了:
「下雨了」,溫柔的灰美人來了,她冰冰的纖手在屋頂拂弄著無數的黑鍵啊灰鍵,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黃昏。
這里的修辭核心當然還是聽覺的音樂性,內涵是中國傳統的屋瓦,在修辭上卻是西方詩歌中常用的多層次的暗喻手法。復合性的暗喻之間,不但沒有互相干擾,而且結合得當嚴密。第一,把雨聲之美比作鋼琴演奏;第二,把演奏者比作美人;第三,把美人說成是灰色的(聯想到西方童話中的「灰姑娘」),和雨天的陰暗光線統一;第四,加上定語「溫柔的」,和綿綿細雨的聯想溝通;第五,由於是鋼琴演奏,屋瓦順理成章地成了琴健,黑和灰的形容,和鋼琴上的黑鍵白鍵相稱;第六,把雨的下落比作美人的纖手,把冷雨轉化為「冰冰的感覺「;第七,把這一切綜合起來,把一個下午的雨,轉化為一場鋼琴樂章的演奏,「奏成了黃昏」,說是雨聲如音樂,美好得讓人忘記了時間。
讀《聽聽那冷雨》,不僅會使你動於心,而且會讓你感於形,爽於口,悅於耳,極富感性體驗。本文最見特色的另—種美質就是創造了一種語言美的極致。一是利用漢字特有的聲韻特點,造成一種極富音樂感的音韻美質。他用新奇大膽的疊片語合,寫雨形、雨態、雨聲、雨情,「淅淅瀝瀝」,「淋淋漓漓」,「清清爽爽新新」。「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寫得情意纏綿,音韻纏綿,讀起來特有韻味,品起來也特有情味。創造性的疊詞連綿把一個「雨」字,從形到意到神,描畫得遂情遂意,融情融意:「譬如憑空寫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瀝淅瀝淅瀝,一切雲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把「漢族的心靈,祖先的回憶和希望」都寄託在這特能代表漢字美質的「雨」字上。作者還巧妙地建構一種諧音辭格,「風里雨里,走入霏霏,想入非非」,「隔著千山萬山,千傘方傘」,形成妙手天成的意韻效果。將「凄涼、凄清、凄楚、凄迷」這樣的近義詞連用,也使得詞意的傳情效果特別細膩、深切。「嗅嗅、聞聞、舔舔」這種感覺借移手法的運用,這樣一種特別的詞語設置,看似無理,卻特有情,都使語句產生了奇妙的藝術效果。
二是詩化的言語描述方式,更是創造了一種醉人的意境美。或將概述性語言形象化造成意境,「饒你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不起三番五次的風吹雨打」,「一顆敏感心靈的一生,樓上,江上,廟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或用擬喻描述,把實景虛幻化,構成美妙詩境,以寄託纏綿詩思。「雨來了,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座城市,蒼茫的屋頂,遠遠近近,一張張敲打過去,古老的琴,那細細密密的節奏,單調里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或借用,或化用古詩詞入文,也使得文中憑添幾分詩意。
「寫景若要出色,得有點詩人的本領,敘事若要生動,得有點小說家的才能,而進一步若要抒情,則更須詩人之筆。生活中的感性要變成筆端的感性,還得善於捕捉意象,安排聲調。」1餘光中是詩人兼散文家的,他用詩人豐富奇妙的想像,用詩人形象化的抒情語言來寫散文。在他的筆下,雨是光、色、聲、味俱全。料料峭峭、淋淋漓漓,敲打這城市,像敲打一架古老的琴,一張張的敲過去,細細密密—-清清楚楚的雨形。淅淅瀝瀝,滴滴點點滴滴,像母親唱的搖籃曲,像千百頭蠶嚙食桑葉,細細瑣瑣屑屑--清清晰晰的聲音。而清清爽爽新新,有一點點薄荷的香味,淡淡土腥氣,--這又是真真切切的味。瀟瀟冷雨,潮潮濕濕,凄涼,凄清,凄楚,再籠上一層凄迷--簡直是可觸可摸可感。除此以外,無論疏雨滴梧桐、驟雨打荷葉,還是雨打竹樓、雨打樹上瓦上,其韻律都清脆動聽;也可以讓讀者隨著他一同去舔舔冷雨,嗅嗅聞聞雨味、雨氣,感受那雨趣、雨韻、雨的生息與靈性。作者是全方位、多角度、長鏡頭地作雨景描畫的,既充分展示出了客觀世界的厚實性,又巧妙地表現了主觀感受的強烈性和鮮明性,更是盡情地顯示出作者情感世界的豐富與深厚。